骗子世家(92)

  一天上午,老先生坐在柜上品茶待客。辰时将过,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,仰头看了一会牌匾,抬脚进了当铺,来到柜前,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首饰盒,打开盒盖,递到老先生面前,请求典当。

  老先生接过首饰盒,见盒中存放一枚冬珠,那冬珠流光溢彩,夺人眼目。老先生惊嘘一口气,取出冬珠,举到眼前观赏。但见那冬珠晶莹圆润,玲珑剔透,养眼悦心,实属冬珠里的极品,心里暗生喜欢。再看一眼柜前的年轻人,一身阔少打扮,便邀请年轻人入柜内客房喝茶,以便商量质价。

  “请问先生,这枚冬珠,想典质个什么价钱呀?”老先生给年轻人让了座,自己也坐了下来,指了指盒里的冬珠问道。

  “不瞒老前辈,晚生承先父家业,在琉璃厂经营一爿珠宝行。璃琉厂北街的未名斋便是。眼下要吃一笔货,现金周转不灵,只好把几件镇斋之物拿出来,典质一些钱来。估计一切顺利的话,半个月之内,生意便可做成,到那时,捣腾出现金,就来赎回。”

  老先生听罢,闭目思量了一会儿,却也没能把年轻人说的那间珠宝行,在记忆中找到对接点。听年轻人说的合情合理,琉璃厂那里的珠宝行又林次栉比,谁能记得直切?再者,这些年,京城的商家,遇到资金吃紧,到典当行里质典现金,也是常有的事,何况年轻人手里的冬珠,又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,便不再多想,等着年轻人报价。年轻人没有直截了当报出价位,先是讲解一番这颗冬珠的珍贵之处,说了一通后,把拇指、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,说出两个字:“七百!”

  “七百?”老先生故作惊讶,问了一声,大摇其头,说,“先生说得不着边际了吧。先生的这颗冬珠,是正品不假,可是先生开的价,实在是太离普了些。”

  “那照老先生的意思,该给个什么样的价钱,才算合适?”

  老先生把拇指和食指收起,举出三个手指,说,“三百。”

  “三百?”年轻人大吸一口冷气,说,“老先生是不是太狠了些?”摇了一会儿头,说道,“说句实在话,京城的典当行,不光贵行一家,就是璃琉厂那边,也多得数不清楚。晚生之所以舍近求远,投贵行来,就是仰慕老前辈的名望。老前辈的大名,在京城典当行中,谁人不知,如今见到老前辈,才信了那句老话……”

  “哪句老话?”老先生急忙问道。

  “盛名之下,其实难符。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啊。”

  老先生闻言,面露不悦,说道,“先生何出此言?”

  年轻人气哼哼说道,“老前辈是行中高人,谅也不会不知道这颗冬珠的价值,实话告诉您老吧,这颗冬珠,是先父在光绪二十三年,花了六百两银子淘来的,如果不是赝品,老先生知道这颗冬珠市面上该是什么价位。我原本想找一个藏家,寻一个合适的价位兑出去,等捣腾出钱来,再赎回来,却又担心到了那时,出货的价位已经买不回这颗祖传的冬珠,这才到您老这里典质的。”

  年轻人一口气说完,老先生思量片刻,向上提了提价,问道,“那四百如何?”

  年轻人听过,仍旧笑着摇头,老先生见了,一脸正肃说道,“这是小号能出的最高价码了,先生要是再觉得为难,老朽也无能为力了。”

  “那就不打挠了。”年轻人拿过冬珠,把盖子封好,揣进怀里,站起身要走,刚迈出两步,听身后的老先生喊道,“四百五,怎么样?”

  年轻人停下,转身回来,说,“只是我眼下真的需用钱。要不这样吧,我店里还有一些小冬珠,质地也不错,我取二十颗来,一并典质,老先生给我五百,怎么样?”

  想想这颗冬珠,典质五百,也不算贵,现在他又外加二十颗小珠,也算是拣了个大便宜。这样一想,老先生便点头说,“那就这样吧。”

  年轻人得话,急转身出去,回去取小珠。约摸过了半个时辰,年轻人行色匆匆地回到当铺。老先生起身,把年轻人请进客房。年轻人先从怀中掏出那颗大冬珠,递给老先生。老先生接过,打开盒子,取出冬珠,举在眼前看了又一会儿。感觉这颗大冬珠,和刚才那颗一点不差,便放进盒中,随后打开小珠盒子,见里面盛着一盒小冬珠,不下百枚。便戴上老花镜,一枚一枚挑选起来。大约选出十枚左右,年轻人在一旁看得有些不耐烦了,笑了笑,说,老前辈真是缜密到家了,要知道,这些珠子,不出半个月,我还要赎回的。“

  老先生听了,脸上不觉热了起来,觉得自己做的,确实有些过了,便又胡乱取了十枚,把剩下的,还给年轻人。随后取来纸墨,开出当票,交给伙计。伙计查收后,从钱柜中取出五百块大洋,交给年轻人。年轻人收了钱,揣起当票,匆匆离开当铺。

  见年轻人离去,老先生将大珠小珠分装两盒,亲自捧着珠盒,起身到珠宝库房,寻得一个空格,要把冬珠存放其中。由于心里过于喜欢,临放进时,忍不住又打开盒子,取出冬珠,举到眼前,把玩起来。这一看不打紧,吓出老先生一身冷汗。疑心是库房中光线不好,老先生又带着冬珠回到柜上,再仔细观看,确认是假货无疑。

  老先生瘫坐柜前,站不起身,刚才交易的环节,一幕幕地在他脑海里过滤,忽然一个细节,让他醒悟个了个中玄机,那便是在他从小珠盒中精挑细选小珠时,骗子在大珠上做了手脚,拿假珠,把真珠调了包,又加上这枚赝珠是高仿品,不细心端详,难察真伪,骗子这才得了手,将老先生一世英明,毁于一旦,打了一辈子的雁,最终让雁鹐了眼。

  典当行里的规矩是,问责到人。谁收了假货谁赔偿。这次吃局,抛除二十枚小珠物有所值,却只有区区的五十块大洋,余下蚀亏的四百五十块,只能是老先生自己赔偿。更要命的是,吃了这个大局,又是栽在一个愣头青手里,成了行中的笑柄,老先生一世积累的名气,如今一朝扫地,哪里还有颜面再替东家经营典当行了?

  当晚,老前辈带着白天收下的赝品,去拜见东家,把吃局的经过细说一遍,引咎请辞。东家听了原委,认定这不能全怪老前辈,不是老前辈的眼力问题,而是骗子做了手脚,更何况老前辈替东家效力四十余年,过难掩功,虽说损失四百多块,难免叫人心痛,东家却还能谈笑自如,宽慰老前辈,叫老前辈不要多虑。不料老前辈却去意已决,坚持要走。看看劝说无益,东家勉强应允。

  当下,老前辈回到典当行,收拾了行装,打算上路。临行前一天,老前辈忽然派徒弟广发请柬,遍邀同行及珠宝业精英,到同乐福摆宴话别。老前辈是业内泰斗,受邀同行,哪里敢做大,到了日子,纷纷入了席,宾客不下百人。看看客人已经到齐,老前辈站起身来,略作客套,酒宴就开始了。眼看酒过三巡,老前辈取出高仿冬珠,遍示在座宾客。同行们相互传观,席间不时发出啧啧称奇之声,以为此珠作工精巧,虽为仿品,却已到了几可乱真的地步。仿珠在客人中传了一圈,最后传回老前辈手中。老前辈收珠在手,又站起身来,对众宾客说道,“老夫执业四十余年,蒙同人爱戴,在行中浪得虚名,却不料毕生累积,全毁于这件劳什子。这其中原由,固然有我一时疏忽所致,老夫责无旁贷,更不须怨天尤人,只是那骗子手持这等高仿冬珠,游蹿于行中,再加以种种手段,乘机以进,我担心诸君遇到这等骗局,恐怕也难保全身。老夫今日引咎辞职还乡,有何面目复与诸君相见?但因诸位同人来日方长,还要执业行中,留此伪珠于世,它日必有像我这样的受骗之人,今天请诸位来,老夫就是要把这劳什子,当着大家的面,把它砸烂,斩草除根,永绝后患,以泄心头之忿!聊为同人们扫除道路。”说完,往饭店跑堂的借来一把斧头,手起斧落,伪珠顿成齑粉。一座宾客,先是目瞪口呆,片刻之后,欢呼跃雀,掌声雷动,都对老前辈的义举赞不绝口,举杯欢言,觥筹交错,直吃得杯盘狼藉,尽兴而去。

  第二天一早,老先生身体欠安,不能成行,只好暂借当铺宿舍休养。

 

 

正文 第29章(2)

  却说老前辈挥斧破珠的义举,在京城同业当中,传为佳话,茶余饭后,人们津津乐道。从何希珪那里听到这一消息,那宗和喜形于色,一大早,就到了甄永信租住的地方。一进门,兴冲冲地把事情告诉了甄永信。

  兔死狐悲,听到消息,甄永信并没露出那宗和想像中的兴奋,而是沉默不语,一脸的木然。那宗和见了,问道,“老叔怎么了,身子不舒服?”

  “没有。”甄永信摇摇头,说,“我一时想起‘江相派’行规里的一句话,说是不可‘做瓜一哥’。想那老先生,毕生兢兢业业,为东家尽心尽力,才累积下一世的英名,不料全让这一局给他扫得干干净净,从他宴客砸珠的举动来看,足以见他已是气忿已极,他能因此拒绝东家挽留,坚持请辞归隐,说明他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奸商之流,还是很看重名节的。照此看来,这一局,下手是重了些,险些要了老先生的性命。”

  “您老想多了,”那宗和不服,“您老没亲眼看见那老家伙,奸滑狠辣得厉害呢。这么好的珠冬珠,他开口只给三百块,多毒啊,验货时,你看他那仔细的劲儿,恨不能鸡蛋里拣出骨头。”

  “他为东家尽心尽力,做事精打细算,也无可非议。”甄永信说。

  那宗和心中有事,不想听甄提永信多说,见了时机,插话道,“老叔,我看时机来了,特地来请教老叔一下,想请您老指点指点。”

  “什么时机?”甄永信问。

  “您老想想啊,”那宗和说,“那伪珠已让老先生给砸烂了,老先生也走人了。可他们的当票还在我手里,按规定,我还要去赎回冬珠呢。您老想想,现在我要是连本带息拿着当票去赎回冬珠,他们拿不出冬珠还我,按规矩,他是要双倍赔偿的。您老看,这一单,我该不该吃?”

  甄永信听了,惊得两眼瞪圆,倒吸了一口冷气,像从来不认识那宗和似的,满面惊骇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。在甄永信的心里,做成一局后,唯恐躲避吃局人不及,像那宗和刚才说的这样,做成一局后还要再做局中局,他真的连想都没曾想过。经那宗和一问,不禁愣住了,半天,才喃喃问道,“你是说,还要回到典当行,再做一单?”

  “对呀,为什么不呢?”那宗和得意地说,“这么好的机会。”

  “我看不妥吧。”甄永信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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