骗子世家(49)

  突然听见连接房门的游廊上受,传来“噔、噔”的脚步声,脚步声显然是朝这里走来,在门前嘎然止住,接着就听见敲门声。起初敲门声尚缓,慢慢就急促起来,且越发震响。春江月惊慌失措,忙乱着穿上衣服,披头散发地掌了灯,趿着鞋去开门。

  来人正是室主贾南镇。贾南镇一改往日的书生气,变得像战场上正杀得起兴的武夫,手提短剑,进门披头扇了春江月一撇子,静夜里,声音异常响亮。破口大骂,“我早知你年轻气浮,耐不住寂寞,会趁我外出,留野汉子过夜,便多长了个心眼儿,晚走一步,趁夜回家察看。果然不差,你个肮脏货。”

  春江月一手捂脸,不敢冲撞,哭得极凄楚,委屈地抱怨,“大人相逼,不敢违逆。”

  “闭嘴!”贾南镇骂道,“事到如今,你还敢满口胡吣,栽赃他人。分明是你养野汉子,还敢诬陷大人?你知道大人是什么人?他对我恩似父母,情重如山,像他老人家那样知书达礼的大人,岂能做出这种寡廉鲜耻、知法犯法、偷鸡摸狗的勾当?”

  春江月委屈地哭着抱怨,“贱妾说的句句是实话,不信,夫君自己看好了。”

  贾南镇端过油灯,来到床边,举灯看时,裹着锦被坐在床上的,果然是太守。贾南镇倒吸一口冷气,惊愤交加,提高嗓门儿呵斥,“大人!你怎么干出这等勾当!如何保全奴才的颜面?”

  太守坐在床上琴琴发抖,一时没了主意。室内气氛尴尬。春江月嘤嘤哭泣,也就显得格外哀怨动人。沉寂了一会儿,太守稳了稳神儿,开口道,“贤弟不必太动肝火。近来我看贤弟行事,果决干练,雄才大略,绝非等闲可比,为兄正要提携贤弟为太守府衙役班长,日后再上折保举贤弟步入仕途,一展才华,切勿因一些生活小节,你我兄弟之间伤了和气,毁掉前程。为兄已老迈年高,往后府里一应公事,还望贤弟协助处分才好。”

  太守话音未落,贾南镇单膝跪地,双手合拳,“谢大人知遇之恩。俗话说,士为知己者死,小弟不才,岂能因一时儿女情事,不顾大义,违逆大人的雅兴?”说着,转身冲着春江月说,“你都看见了,大人待我,不咫再生父母,我不在家时,你要好生侍候着大人。”说罢,起身告辞,掩上门出差去了。

  受此惊吓,太守浑身都凉透了,幸亏春江月功夫了得,经过长时间的抚慰温存,才重又激起火来,勉强把事做成。

  往后的日子,太守推说公务太忙,需要加班,就不到妻妾房中过夜了,夜夜专宠春江月。

  贾南镇公差回来,太守诚实地履行了诺言,提拔他做了衙役班长。新班长平日里出手大方,时时请一班衙役吃酒作乐,很受一群鹰爪们拥戴。和太守关系又特殊,每有所请,无不应允。渐渐的开始搬弄权术,操持公务。杭州府二太守的雅号,就不胫而走。求请相托之事,不断地找上门来。收受贿赂已是司空见惯,隔三差五,就把收来的银两,送交到码头客栈里寓居的甄永信打理。太守也不闻不问,一味和春江月斯守,而贾南镇反倒变成了偷腥的馋猫,只能瞅准太守不在时,溜回家中,沾惹一番。

  八月初,一天下午,太守升堂时,突然有人擂鼓鸣冤。来人是八旗世家。上堂后也不下跪,只是一群人呼天呛地地喊冤,求太守做主。太守看时,是一那姓满人贵族,祖上是杭州贝勒府的嫡亲,后因犯事,被削去世袭官职,一家人靠祖业维系。家中有一膏粱竖子,为争怡春楼的一个婊子,和一爆发户洋买办的公子争斗,那爆发户仗势欺人,纠结黑道,在怡春楼外,活活将那膏粱竖子打死,抢走了婊子,外出逍遥。

  太守听后,拍案大怒,发出令牌,差贾南镇带人,将一干人犯缉拿归案。贾南镇带着一群捕快,经线人引领,在西湖的一艘画舫中,将一伙人犯拿下,一顿庭杖后,关进杭州府大牢。

  太守府立时热闹起来,各路说客纷至沓来,携带黄白之物,求太守法外开恩。此案受害人是满人贵族后裔,虽说世袭官爵已被削去,但树大根深,还是手眼通天的,太守深知干系重大,不敢通融,一一回拒了请托之人。公关人见太守不为所动,便转而求其次,找到了“二太守”贾南镇。

  说客是一个穿西装留辫子的本地人,和一般把辫子拖在背后的国人不同,他是把辫子盘在头上,用一顶黑毯帽扣在里面。此人姓杨,自称是被告的代理律师。杨律师把贾南镇请进福顺楼的包间,让贾南镇坐了主位,自己坐了次席,亲自为贾南镇斟酒夹菜。酒宴最初并不顺畅,问题是那杨律师拿捏做大,话中带刺儿。贾南镇明知他设宴的动机,无非是为买下杀人主犯的一条性命,就不卑不亢,冷淡应对,勉强喝了一杯酒,吃了两筷头儿菜,听杨律师说些不中听的话。

  “我的委托人,是大美利坚合众国旺丰公司驻东亚买办,家中玉床金鞍,堪比皇宫。和两江总督情同手足。”酒过三巡,杨律师扔起大话。

  “如兄所言,”贾南镇放下酒杯,淡声淡语地说,“杨律师何不去找巡抚大人周旋?”

  杨律师脸红了一下,赶紧接过话茬,“些许小事,哪里需要烦劳巡抚大人?”

  “杨先生此言差矣,”贾南镇仍面无表情,淡声淡语,“人命关天,岂是小事?杭州府虽庙小水浅,却也是大清国的治下,向来秉公执法,只知大清国皇帝,不知美利坚合众国总统。”

  杨律师收住话茬,觉出自己失言,脸上堆起笑来,起身给贾南镇斟满酒,“先生真乃贤才,谈锋凌利,令人不寒而栗。只是仔细思量,先生大可不必对此事过分计较。你想啊,那屈死的纨绔,实乃社会渣滓,这等一个人,社会上多一个,就平添了一份灾难,少一个,社会反倒少却一些麻烦。替这种人秉持公道,先生觉着有大意思吗?”

  “照杨律师的意思,你的委托人,倒是除暴安民的义士啦,应该奖赏才是?”

  “恰恰相反,”杨律师断然否认,“其实也是社会的渣滓,和受害人一样,都是膏粱竖子。真人面前,不说假话,兄弟执业,只为钱财。我的委托人手里,有的是银子,我是冲着这一点,才代理此案的。我想先生也不该回避这一点吧,千里为官只为财,难道单单先生就是一个例外?何况先生眼下还无品秩,何况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,敛财的机遇,不是天天都能碰上的。”

  贾南镇没再反驳,闷在那里想心事。过了一会儿,才问,“照杨律师的意思呢?”

  “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。以我的经验,这样有钱的事主,一辈子都说不定能碰上几个,如果先生能从中周旋,好处是不会少的。”

  “如果我尽力周旋,事成之后,事主反悔怎么办?”

  杨律师大笑起来,喝了一口酒,说,“贾先生如何这般小家子气?不过也无妨,让先生心安之后,再去周旋,也未尝不可。”说着,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银票,递到贾南镇眼前。贾南镇低头看时,上面写有两万两银子,心就开始发颤,极力克制,才没露出贪相。

  “这样吧。”贾南镇拣过银票,晃了晃,说,“我尽量周旋,万一不如意,这银子如数返还,杨律师看行吗?”

  “一言为定!”杨律师伸出右手,贾南镇先是一愣,跟着明白过来,这是洋人的致意方式,就伸出右手,和杨律师握了握手,起身告辞。临出门时,叮嘱杨律师说,“此事要想做成,先要把故杀改成过失杀人,事情就好办了。杨律师回去,不妨找些可靠的证人,特别是怡春楼的鸨子和跑堂的,要是他们能出面作证,此事就不难了。”

  “小弟一定会把事办好。”

  二人说着,出了酒楼。贾南镇雇了轿子,径直来到码头客栈,找到了甄永信。甄永信听了贾南镇的诉说,接过银票看了看,说了声,“走吧。”就开始收拾行装。

  “哥干嘛这么慌张?”贾南镇迷惑不解。

  “兄弟在此地还有什么事吗?”

  “这事还没了结呢,就这么走了,算哪一出?”

  “你要了结什么?”甄永信问。

  “帮太守把这桩案子办了。”

  甄永信停下手里的活儿,吃惊地望着贾南镇,好像以前不认识贾南镇,过了一会儿,才问,“兄弟,咱到杭州来,设局的目的是啥?”

  “赚钱呗。”

  甄永信晃了晃手里的银票,说,“钱,这不已经赚到了吗了?”

  贾南镇若有所悟,嗫嚅了一会儿,说,“太守还答应我,说要保举我走仕途呢。”

  甄永信恍然明白,脸上的疑虑消失了一些,放下手里的行李,把银票递给贾南镇,“兄弟有此想法,不算二五眼。这也是条好道儿。只是这银票,你得赶快退还人家事主。”

  “这是为何?”贾南镇迷惑起来,“千里为官只为财,这到手的买卖,怎么说退就退了?”

  “兄弟有所不知,近代官场,有两怕,一是怕洋人,一是怕满人贵族。此案两家当事人,一个是洋人作后台,一个是满人贵族的后裔。这两家相掐,岂能容你从中播弄?即使你秉公执法,都不一定能码得妥当,更何况这是两万两银子?按大清律,杀人都必大辟无疑。你收了他的两万两银子,却不能救他一命,他岂能善罢甘休?你要救了他一命,那屈死的满人家人,又岂能善罢甘休?兄弟想想,有什么绝窍,能将此事摆平?”

  “我让杀人的代理律师买通证人,就说二人是在街头斗殴时误伤致死,把故杀改成过失杀人,这不就可以救他一命脉?”

  “要是死人的一方是平头百姓,这般播弄,兴许还能蒙混过关。可死人的一方偏偏是满人贵族后裔,你想他会这样轻易听你俩摆布?别忘了,太守这里不是终审,他们感觉判罚不公,还可以上诉到巡抚那里、监察御史那里、刑部那里、甚至到皇帝那里告御状。”

  听甄永信这么说,贾南镇如梦初醒,张着嘴巴愣了一会儿,问,“依哥之见呢?”

  “刚才我不是说了吗,你要留在此地,就要把银子退了,别掺和这事;要想得到银子,现在就得马上离开。鱼和熊掌不能兼得。”

  “那依哥看来,太守保举我当走仕途的事儿,靠谱不?”

  “大清官员保举,分明保和暗保两类。明保是上司对下属能员的一种褒奖,是面子上的官样文章;只有暗保,才有力道,但暗保的保举人的品行,对被保人能否获得朝庭任命,至关重要,只有为官清廉,口碑极佳的能臣,暗保的人,才能获得朝庭重视,像你上司这样的花花太守,你想,他的暗保,在朝庭那里,会有多大份量?何况他现在迷恋着春江月,才这样虚与委蛇,心里究竟怎么想的,你能摸得清楚?床上的誓词,哪里靠得住?再说,一当将来他又另有新欢,你又能拿他怎么样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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