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漠红颜劫(6)

 

 就那么一瞬间,恍惚看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,簌地刺痛了我的眼睛。急忙凝神去望时却不见了踪影。方才只是一个幻觉、一个勾起无穷不堪回忆的幻觉罢了,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,一切都像做了一个梦一样,一会儿刀落下时,这个梦就会醒了!一念及此,心中突然有些想笑,然后就大声笑了出来,——生命多么可笑,而死亡,原来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呀!

 

 周围的人都面面相觑,然后说:“可怜的姑娘,她被折磨疯了!”

 

 长街尽头恍惚是一座高高的石台,那就是大校场了。从这里拐过去,还会看到长长的马道,高高的擂台,那些栓马的木桩不知道还在不在?如果在的话,今天怕是要当作行刑的木桩,捆上我的身体了吧?这是簏州城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地方。这是我的青春梦开始的地方,也是这一场恶梦开始的地方,没有三年前的大校场比武,怎么会有今天眼前发生的这一切。如今我的生命又要在这里结束,冥冥之中走了一个轮回。都说红颜命薄,难道这一切果真是天意吗?

 

 时辰已将近午时三刻,守侯在大校场上的人们脖子都累酸了,还没有看到一辆囚车的影子。众人都不耐烦地鼓噪起来,场子里乘机揩油的也有,吵嘴打架的也有,哭爹喊娘的也有,乱成了一锅粥。急的带兵将领满头大汗,团团乱转——校场上的人这么多,这么乱,行刑的又是玉灵凤如此重要的钦犯,何况将军一再嘱咐要布置严密,生怕有叛党来劫法场,万一出了差错,谁能担待的起?

 

 就在这时,校场西边一阵骚动,众人纷纷叫嚷“来了,来了!”只见人群分开处,一队兵丁手执枪械,簇拥着一辆囚车缓缓而来。一袭红衣长发的女子背插斩牌、反绑双臂,挺立在槛车内,正是女犯玉灵凤。只见她一脸凄然,黑白分明的眼眸向四外一扫,目光里盛满了清澄的无辜与被辱的愤怒,接触到这目光的人都不免为之动容,天地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光彩。

 

 囚车在校场上转了一圈,停在了刑场前面。校场中间有一座丈余高的石台,石台上树立几根高高的木桩,台前新搭起了监斩棚,摆着公案。玉灵凤从囚车里被架下来,直挺挺地跪在公案前。经过了一上午捆绑游街的折磨,玉灵凤已是气息奄奄,但赤裸的上身没有减弱她的圣洁,褴褛的囚衣难掩她的秀丽,生命在临近终结的那一刻,突然放射出令人肃然起敬的光彩。惨白的太阳正当头顶,一片秋叶划过黯淡的时空,旋转着,飘落在枷板上。难道美好的生命也像这片黄叶,总要过早的凋零吗?

 

 红袍乌纱、怀抱令旗的监斩官验明证身之后,例行公事地问道:“女犯玉灵凤,你就要身受陵迟之刑,还有什么话说吗?”

 

 玉灵凤抬起头看了看装模作样的监斩官,摇了摇头,心想,到了这个地步,我一介弱女子,只剩下听天由命、任人宰割了,还有什么好说的。

 

 刀斧手押着玉灵凤上了刑台,推到中间的木柱旁边。他们先把她的长发绾成一束拴在木桩顶端的铁环上,然后用横木两端的铁链捆住双手,双腿也捆绑在木柱下端。女犯就这样被固定手脚,呈十字形绑在刑架上,一动也不能动弹,只能任由摆布。

 

 午时三刻已到,刑场上号炮一响,就要行刑了。全场一下子静了下来,人们全都屏息凝神,有的人不忍再看,悄悄地下头去。几个彪形大汉环绕着女犯,她紧闭双眼,胸口微微起伏,显得异常镇定,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躯体,能够承受即将到来的那残酷得无法想象的刑罚!

 

 刽子手面无表情地拔出寒光闪闪的刀来,端详着眼前的被绑的躯体。对于他们来说,无论多么美丽的容颜,诱人的躯体,在眼中都是没有生命的骨和肉。这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人,就像对冉将军来说,无论多么聪明可爱的女孩子,都只是一个个供他玩弄泻欲的女体;同样,对一些看热闹的人来说,无论其中隐藏了多么凄婉动人的遭遇,玉灵凤都不过是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囚犯。实际上,也仅此而已。

 

 这一刻终于来临了。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,紧闭上双眼,分外敏感地感受到阳光照耀在肌肤上的温暖,背后木桩的粗糙,铁链的冰冷和紧缚,以及天地间各种各样的声音。这是生命中最后的感觉了!活着,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,她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叹息。往事历历浮现脑海,她轻轻说道:“爹爹,我不能保全女儿清白,玉家声誉,无颜再见爹爹,只有来生再见了。”

 

 刀光闪动,只听“噗”的一声,血光立时迸现。

 

 玉灵凤是簏州城的绝世美女,也是麓州自古以来第一个被处凌迟的女犯,这本来就使簏州的百姓们啧啧称奇了。可老天爷好像要把几百年来属于簏州的奇闻一下子都展示给人们。多少年后,那天在刑场上围观的人提起这件事情来仍然感慨无限,这样离奇的事情,他们从前只不过是在评书里听过罢了!

 

 刘参将奉了赵大人的密令,马不停蹄赶到簏州。昨天一进麓州城,就看到了城墙上贴着的处斩玉灵凤等人的告示,他反而放下心来——起码玉灵凤还没有死。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到麓州府拜见冉将军,而是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客栈住了下来。临行前赵大人一再吩咐,务必将玉灵凤活着提到京城,只因赵大人要将扳倒冉将军的大事着落在玉灵凤的这张嘴上。冉将军见朝廷突然来提玉灵凤,不难猜想到其中缘由。以冉将军的手腕和狠毒,如果现在亮明身份去提玉灵凤,只怕她活不过今夜,便给不明不白的弄死了;何况赵大人调拨给他押送囚车的五百骑兵还没有赶到。他只有在麓州百姓面前公开朝廷的诏令,冉将军才没有机会和借口下手,这个机会只有一次,那就是在玉灵凤被当众处斩的时候。

 

 只是刘参将也没有想到,会有这么多的人来看玉灵凤游街凌迟。次日一早出门他就被眼前的人山人海看傻了眼,等他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进刑场,然后再挤到监斩棚前,刽子手已经下了第一刀,好在这凌迟之刑为了让犯人受零碎苦,第一刀并不割要害,只是削去了手臂的一片肌肤。刘参将一边大喊一声“刀下留人!”,一边气喘吁吁的跳上台去,将朝廷的公文展开,大声宣布道:“朝廷有令,将反贼玉灵凤解送京城,交刑部会审处置!”然后将公文递给监斩官验看。监斩官不敢怠慢,急忙命人去告知冉将军。这边刘参将命人将玉灵凤从木桩上解下来,包扎伤口,穿上衣裳。校场上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,议论纷纷,逐渐散去。

 

 不多时,冉将军骑马匆匆赶到校场。刘参将呈上公文,冉将军看了勃然大怒,碍于众人面前不好发作,便说:“刘将军一路辛苦,请到舍下休息,冉某为你接风洗尘,明日再启程也不迟。”刘参将却深知在簏州拖延一日,便有一日的凶险;冉将军只消暗中使些手段,玉灵凤的小命不说,自己也性命难保。于是横下心来极力推辞,只说“上命难违,卑职不敢耽搁”,就算得罪冉将军也要即刻离开簏州城。冉将军一时也无可奈何。刘参将让玉灵凤换过了行枷手铐的装束,坐进押解的囚车里,辞别了众人即便起程。

 

 刘参将在城外会合了前来接应的五百骑兵,只恐冉将军在押解途中下手加害,一路催动人马疾行。只苦了囚车里的玉灵凤,一路颠簸流离,苦不堪言,还没愈合的伤口几乎全迸裂开来。

 

 第三天傍晚行至黄河边,刘参将下令就地安营下寨,将囚车围在中间。他吩咐大家早些歇息,明日一早渡河,便可脱离冉将军的追杀了。玉灵凤简单吃了些干粮,呆坐在囚车角落里,思前想后,猜不透这次被解进京是吉凶祸福,不管怎样,终究比落在仇人手中强。她胡思乱想着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,竟倚着车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

 

 半夜里,忽然听得喊杀声四起,火光闪烁,人影绰绰。刘参将大吃一惊,急忙唤醒众人,却见黑压压一路人马杀入营中,皆黑衣蒙面,快马长刀,见人便砍。刘参将便猜到是冉将军派人装扮成马贼来劫杀玉灵凤。双方激战一夜,刘参将终因寡不敌众,率百余残部逃走。贼兵杀入营中,寻到放置囚车的所在,却发现车笼内空空如也,女犯早已不知去向。

 

 玉灵凤悠悠醒来,只觉身子轻飘飘的,不知身在何处,微微起身,见一袭青袍盖住了身子。举手之间,已不见手腕上的镣铐。她坐起身来,发现自己躺在黄河边的一处高台上,河畔一人背身负手而立,身形极是眼熟。玉灵凤心下忐忑,轻声叫道:“是肖叔叔吗?”

 

 那人回过头来,虬髯怒目,方脸阔口,身材魁梧彪悍,正是玉春城部将肖凤楼。

 

 原来玉春城突围中已身受重伤,后又听说玉灵凤被擒的消息,不久就郁郁而亡。玉灵凤在麓州城被处斩的时候,肖凤楼虽有心搭救却苦于防范森严。后来又听说玉灵凤刑前被救下押解进京,于是一路向西追踪而至。那夜他趁两路军马厮杀之际,终于潜入营中救出了玉灵凤。

 

 玉灵凤闻听父亲已死,不禁放声大哭,肖凤楼又安慰一番。二人唏嘘多时,玉灵凤抹一抹眼泪,问道:“肖叔叔,不知今后有什么打算?”

 

 肖凤楼说:“你和叔叔一道回去。我们奉你为首领,以你爹爹的名义招兵买马,盘踞羚峪,也好趁机向冉老贼报仇。”

 

 玉灵凤缓缓摇了摇头,说:“肖叔叔,麓州是我的伤心之地,我不想再回去了!”

 

 肖凤楼怒道:“难道你爹的大仇就此作罢了不成?”

 

 玉灵凤低头不语,过了半晌凄然说道:“肖叔叔,非是我玉灵凤不孝,被擒后身受百般凌辱折磨,凤儿的心早已死了,无颜苟活于世。今承蒙肖叔叔搭救,不致重受凌辱,凤儿感激不尽,却也只有来世再行图报。我,我要追随爹爹于地下了!”说罢,身子往后一退,跃入了滔滔大河之中。

 

 肖凤楼大吃一惊,抢步上前,却见半空中一件衣袍飘荡荡,坠入了滚滚波涛,哪里还有玉灵凤的踪迹。不禁长叹一声,深悔自己出言太过逼迫,害得玉灵凤一时想不开,竟然投河自尽。

 

 他面对大河矗立良久,怅然策马西去。

 

 肖凤楼回到麓州后,与旧部占据阴山,纵横江湖十余年,后遭官兵围剿,战死于阴山脚下。

 

 (全文完)